林间闪电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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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茨酒/全国卷一]酒瘾

零分作文表演,聪明人才能看懂题和内容的关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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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这人类女子已与茨木童子记忆中那副姣好面貌截然不同,昔日风华被时间褪去许多颜色,但仍留存一些,足够她笑时从眼弯绵延出几缕莫可言说的动人。
   “您应诺而来,那坛酒属于您了。”女人拢起包袱,笑意温温道,更叹:“妖鬼神怪之类,青春还真是久长啊。”
   “二十年太短了。”茨木童子说,而他又道,“但吾之变化,汝等又怎可轻易理解?”
   这两番言论皆无错处。妖怪的形貌至今未改,他仍有一团蓬如乱草的灰白头发,裹着许多脏污血渍。他额前的骨角没有生长多少,也不曾修复断处。他仍然体格高壮,眉目英朗,一如刚长成的少年。他仍然满有戾气,鬼焰森冷,是明显不过的非人。
   只是茨木童子记得更多眼前女人不知的:他击败过多少同类,又将它们的血肉吞食。二十年确实不长,但对于从未停歇的鬼子也足够将自身力量增强几个倍。即便于鬼而言,茨木童子也仍是少年,他不乏莽撞狂妄,不乏一腔不畏死的憎怒,因而能比谁都强盛,比谁都堕落。他所持的力量一路膨胀,每一天都能轻易捏死昨日的自我。
   因此他往往只是记得,而不屑于回顾。
   但今天茨木童子来赴一场不久的约,只与一薄弱的人类女子。他曾同这女人交易,以某件事物二十年的保管,换她酿造一坛酒。
   “这坛好酒,您要与谁共饮呢?”瓦坛是从土里新掘出来的,被擦洗好了,坛壁的触感冰冷又润泽。茨木童子将其抱拢在双臂间就欲走,忽而那女人问。
   “共饮?”他回头,且直率说:“吾不会饮酒。”
   这引得那酿者惊异地挑起眉。
   “就算是赠人之物。酒正得与友人同饮,才更好喝。”女人又道:“说来你就不想知道,这二十年我叫你保管了个什么东西?”
   茨木童子于是皱起眉。
   总有些人类是这样忠于表象,不知好歹,你不显出恶,他就定然凑上前,自以为亲善。
   “从过往携来之物,如今已经交付,内里是什么珍奇或破烂,皆归于汝,吾无意去见。”
   “——滚吧。”他只是拂袖,随之燃起的黑火就足以令人远避。
   但茨木童子确实也听入这一句:酒要与友人同饮。他记得那狸猫也如此说过。
   只是这鬼子从无友人,更不会饮酒。他今日忽而有了这种兴趣,撬开坛盖尝过几口,辛意呛进喉里,如一团温热的火。
   那此物与友共饮时,又当是何种滋味呢?
   二十年前,要想用这坛佳酿与那狸猫精交换之物,如今已没多大意义。他应诺而来,也只因应诺。
   年轻的妖鬼将酒封了,随意寻一株树底再度掩埋。  

   等到他寻到友人,是更许久以后。而那唯一的挚友,酒吞童子觉得,自己饮过几千几百年的酒,也没有茨木童子这家伙来得乏味又爽利。
   “你这家伙,还真是拿酒当水喝啊!”
   茨木童子还从未醉过,他只是往往放任妖力流转,将扰乱心神的酒精驱尽。如此喝来,酒也不过是辛冽的水罢了。
   酒吞童子不会这样做,醉梦亦是饮酒的乐趣之一,更或者说,不醉于酒中,怎么能算得上喝酒?他自然讨厌这种饮酒如水的无趣之妖,但更不会强令茨木童子收敛妖气:这年轻妖怪的傲气总比鬼王更甚。他生长得实在快,区区几个百年就从小小苗木长得几可参天,就连茨木童子自己,也遏不住这副蓬勃气势。要是撞到什么南墙,他便会立刻头破血流,直将血流到将墙撞破那时,又或者死。
   这样的傲慢,自然也是不会为一杯酒轻易俯首。要么酒打败他,要么他打败酒。
   但又常常会有几分让茨木童子醉倒的念头。酒吞童子想,这家伙赶不走又麻烦,成天叫嚷也不嫌累,放倒了或许更安静点。
   “喝!”鬼王倾出葫芦里血红色的妖酒,在碟盏中荡出一阵热腾腾的腥香,豪爽道。
   至此这妖怪才真正尝到酒的味道:它蕴着再熟悉不过的血气——理所当然,对于鬼怪这是种永不过时的鲜美之味。它又利得仿如刀刃切开咽喉,让茨木童子几近难以分辨那血腥的源头了。酒不再是温热的辛辣之水,它忽而滚烫灼人,翻沸不休,有熔岩之烈,又如流水般轻盈地钻进肠胃里。当然不算作结束,它还要穿透这些,侵入进血管中,渗入到骨头里,教整个身躯都燃烧,整个灵魂都颠倒,教茨木童子同时痛饮到甘泉与浑噩,令他堕入欲望之底,再令他回此人世。
   “原来这才是酒?!”这妖怪且惊且叹,坐着都不再稳当,而酒吞童子畅快大笑,他自傲地,毫无保留地揽扶上友人的肩膀:
   “这就是酒啊!”
   这是茨木童子唯一的酒。

   茨木童子或许有与酒吞童子差不多的,对于酒的热爱。
   鬼王素来偏爱女人与酒,前者的妙处茨木童子始终难得,后者他如今终于了解,于是直率地贪恋这般滋味。妖酒珍贵,而酒吞童子慷慨,往往不吝于与茨木童子共享。
   他们一起喝过很多回酒,直到茨木童子霜白的头发也被异化成火红色,整个鬼都换了形态,酒吞童子其实不记得每次鬼葫芦都吃掉些什么,又消化些什么,最后酿成了什么。这之中蕴含的力量,又被茨木童子汲获多少,以至于转换成这副模样。
   他不太在乎。
   妖鬼的执着向来是顽固的,酒吞童子亲身领教,茨木童子也饱有体会。他不懈地追逐,他的王也从未因此回望过。
   这酒是苦涩的,惶惑的,灼灼燃烧的薪柴。

   “吾友哟,难道我就无法填满你的寂寞吗?”
   “绝不是你茨木童子。”

   在经年的反复问答之中,茨木童子始终不可理解自己缺乏了什么。他尚连酒吞童子其妖都无法追及,又怎么能更往前去看到鬼王渴求的事物?
   “茨木童子啊,本大爷期待的东西…可压根就不在你正前行的方向那边。”酒吞童子醺然道。
   “但无所谓,就你那样也挺好的。”
   提示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直言,也到此为止。
   百年如一晃。鬼王看到年少的妖怪彻底长成,更愈强盛,威风凛凛,力量足以与他相齐。酒吞童子看到茨木童子,寸步未与他相近。
   他仍然不乏一点期待,也仍然没有过于在乎。
   世间万物,都走在不同的路上。

   那时鬼王还是鬼王,酒吞童子在铁宫殿的王座上,他姿态不算端雅,行止俱是豪放,他是开天辟地的首位万鬼之王。鬼王仰头是朗朗的月光,俯首是猩红的骸骨,他身前空无神佛,身后举世喧声,他的副将站在一侧,离他极近极远。
   鬼是没有灵魂也没有寿限的东西,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都疑心过,这将成为永恒。
   然而时间并非是带着沉沉暮气向前流动的。
   酒被人类呈上。
   那是非同寻常的珍酿,茨木童子无缘得饮,他只追回一点余味,成为盛宴一段尾声。这妖怪忽而不胜酒力,在常见的碎骨残垣之间就被腥风熏得晕眩,但进入宫殿,他依循嗅觉,仍从无数食水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惯饮之酒。
   茨木童子陡然感到火烧一样的干渴。
   人类往往评价:“鬼怪们极端恣情妄为,又不可理喻。”
   “吾王已不存了!”既往忠诚的副将再明白不过地想到,他如今仍然不乏那种真挚,但这妖怪首先急窜到残损的鬼葫芦那里,连看一眼边上那无首之尸的余裕都无,从将近断裂的葫口接到残留的一滴酒。
   茨木童子将那舐进口中,顷刻间满足了渴瘾,又如饱尝难以抵御的剧痛。
   “酒吞童子——”他呼唤道,神色间漫布迷惑与狰狞。
   这股不知名的痛意将这妖怪的思维绞成一团了,他浸在醉中,而过往所有的记忆全部乱套,化作一浪巨潮拍岸袭来。
   ——茨木童子当然知道那女人的包袱里究竟是什么。
   鬼怪从来不同于神明,它们有力量而不可依靠,虽承诺而不可取信。那女人也不过时势逼迫,别无选择,才会做下那番交易,而二十年间只需一次的好奇,就会令他毫无愧疚地打开包裹瞧看,更或者将其谋取。
   所幸茨木童子于人类钱财毫无在意,对那一纸遗书也没兴趣。
   “如果那时我不在了,就请交给我的后代吧。”女人这样说过,彼时她如弱柳瑟瑟于危难之中,也难确保这场交换当真会完善进行下去,但仍不乏有托付的庄严。
   “这之中寄托着我的期待。”
   茨木童子自然无法理解那纸中薄薄数语对女子而言意味为何,那时他甚至还无法识字,而今此刻,却如有所感。 

   “与友共饮之酒,到底是何种滋味?”

   数百年过去,这妖怪习得饮酒之乐,也已寻获挚友,而他仍饱拥无底的傲慢与贪欲,不屑于回顾,渴求于更多。他若要求什么,必然要立刻去获取,进而永恒地攥在爪心。他有绝伦的行动力,近于无匹的武力,甚至可能——迟钝的痛觉,他向来无往不胜,能够狂妄地谋夺所欲,即便面对酒吞童子,也还尚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气馁:他还不曾触及到真实无可逾越的高墙。
   直至于此刻。
   吾曾有期待。在所有无可忍受的痛楚尽数换为狂躁之前,茨木童子恍然有所察觉。这思绪如烟云一般浅薄但终究存在,久叩的门扉终于裂开一道细隙,他或许往酒吞童子的方向,极小地挪近一步,但仍然路遥。
   在这之后,茨木童子会被全然的暴怒侵据:铁铸的宫殿怎能被人类摧毁?他们甚至连残余的清剿都无力完成,却满有精妙的算计:失控的大妖只需一个,就能令整片山林死去。
   在这之间,那一线的烟云仍笼罩着他:吾曾有所期待那酒的味道,而今不存。
   妖怪料想原来这就是那难堪忍受的痛楚的由来,但他想得太短了,他尚还不曾深刻地咀嚼过那疼痛的味道,尚还不知这只是他因酒吞童子而衍生出的,无数期待中微不足道的一缕。
   已然如此剧痛难忍,又幸而世事循环,鬼却归于永恒之中——
   茨木童子终将撞破高墙,或者血流至死。

   “——酒吞童子!!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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